我的父亲,名正中字天祥,1927年9月14日生于盐亭县金孔区洗泽乡天生村6组。父亲从小就失去了他的父亲,失去了父爱。全家人是婆一个人一手拉扯大的,三个儿子,两个女,父亲在儿子中排行第三,在儿女中排行第四,全家人的日子过得十分拮据。中华国民二十八(1939年)年全国各地宣起“抓状丁”的高潮,三丁抽一,五丁抽二,尤四川更甚。时任二十八补训处补充团团长曾子云,在盐亭县内串联鼓吹,以征兵援御方式,凑足所谓志愿兵2400名,自任自愿兵团长。那时大爹,二爹相互成家,不愿去到处躲藏。当时父亲年龄不到12岁,去当兵也做不了甚么,可以去充数(这是我婆的想法)。尽管这样,婆为了幺儿子当兵的事情,还是差一点哭瞎了眼睛。父亲到盐亭县城进了曾子云的部队,成了这2400名自愿兵中一员,随后开往重庆悦来场候编。
在重庆训练时,由于我父亲在当时是这些自愿兵中年龄最小,不懂规矩,听不懂口令,跟在队伍后头乱跳。所以,常常遭当官的或比年长兵的打骂,搞得曾子云脑壳痛。有一天,曾子云接待了一个大人物,一阵耳语后,那个大人物指着我父亲说:“就是他”。随后曾子云叫道:“王天祥出列!”。那个大人物拍了拍我父亲的头说:“小鬼,跟我走!”
这个大人物叫李铁醒,辽宁海城市人早年就读于东北讲武堂,毕业后参加了长城抗战,后赴陕西驻防。1936年12月李铁醒任东北军一零五师一团中校副团长,奉命率7个连赶赴临潼参加“兵谏”。1938年5月就任于成都黄埔军校少将主任,与曾子云同年出生其私交甚好。
1940年春,不到时13岁的父亲随李铁醒来到了成都市北校场,成都黄埔军校校本部给李铁醒当勤务兵,李铁醒是一位有着极具正义感的军人。从小失去父亲的父亲,早就养成了吃苦耐劳性格,做事灵动机敏。李主任非常喜欢他,而父亲也视他为父。父亲除了服侍他生活上的琐事外,他还经常教父亲学文化,教父亲怎样才能做一名合格的军人。还时时带着父亲来到军校看学生们的训练,怎么样持枪,怎么样描准射击。总之,父亲在他身上学得了不少人生道理和军事知识。
这一些年成都虽是大后方,但也很不安宁,日本人的飞机常常偷袭成都市区。父亲清楚地记得1941年7月27日清晨,他当时正在为李铁醒主任晒洗军衣。日本期军海航空兵第五联队与左伯航空联队出动九六式中型轰炸机108架,分别由武汉王家屯和山西运城起飞,往川东北分4批向成都袭来。上午10时20分,成都发出空袭警报,11时20分,紧急警报拉响。11时45分,沉重的轰炸机声从东北角传来。霎时,北较场成都黄军埔军校校本部中弹,黑色的烟尘冲上云霄,达数百米以上。父亲本能地扑倒在地上,大地一阵阵剧烈颤抖。事后,李铁醒主任发动他的卫兵到处寻找父亲,最后才从洗衣槽旁边将父亲从半尺厚的黄土中刨出来,当他醒来的时候一下抱着李铁醒大哭起来。险啊!如果日本人的炮弹命中我的父亲,那父亲已为国英雄了。
14岁的父亲通过这一次的轰炸而幸免于难之后,一下子懂事多了,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定要上前线打鬼子。他多少次给李主任说要上前线,而李主任总认为,他那是一些不成熟的理想并告诉他:“你还小,等你大了时机成熟了再说。”
1942年4月,时任川北师管区司令苏郧(字紫纹)来成都军管区办事,巧遇李铁醒主任。他们是老朋友,苏郧比李铁醒年长,而且苏郧的为人正直,又是保定陆军学校三期炮课毕业,曾任过南溪、武胜知事。这几年事业是风声水起,为川军出川抗日组织大批兵源,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。于是,我的父亲就这样被送直接交第六兵团罗广文司令处,训练后将送往武汉交建制部队。
父亲所在连当时集结在重庆悦来场一带训练,连长是宜宾人谢长风。有一天中午,父亲在营房外约一里地提水,有一个光溜溜东西埋大半截在土里。好奇心驱使着父亲,他直奔那个东西,骑在它身上,左瞧右望。正在这时,排长大声喝斥道:“你在那里干啥,还不快去提水!”。说完就来打父亲,父亲一溜烟就跑了。瘦排长知道那是炮弹,也感到好奇,为何日本人投下一个哑弹。围着炮弹左右看,不时也摸一摸,扯一扯。就在这时炮弹爆炸了,排长当然是血肉横飞,替父亲为国英雄了……
1942年5月,正当父亲所在部接到命令要开赴前线时,日本人的飞机又一次对大后方的陪都进行狂轰乱炸,父亲所在部接到命令前往沙平坝救灾。他们四人一组,在敌机乱炸之后有的端水灭火,有的抬伤员。就在父亲和他的一个战友进入一间老式穿斗房子里救人时,穿斗瓦房刹那间突然塌陷,父亲和他的战友埋在里面。所幸父亲的全身被一张大木板压着,没有受一点伤。当父亲醒来时他发现自已躺在单架上,在谢连长的保护下随队伍开往前线湖北宜昌。
宜昌早在1940年6月12日被日军13师团军占领,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重建第六战区司令部于宜昌三斗坪,不久迁往恩施,司令长官陈诚赋予该战区“拱卫行都”重庆和“收复失地”的任务。父亲所部须通过宜昌的三斗坪前往恩施的陈诚部会合,就在此时此地与日军的一个联队遭遇。父亲回忆说:“当时日本人的迫击炮很凶,一通轰炸之后,我们的队伍就打散了。谢连长为了保护我也中弹牺牲了,日本兵大叫着向我们的阵地冲来,我当时热血一涌,端起中正式步枪一边跑一边打,那真的是一枪一个。这时日本人又是一阵迫击炮,一排气浪将我推到了十几米远,当时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。”
不知过了多久,当父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已躺在约2米深的一个战壕下,身上被一颗炸倒的大树遮着。他奋力搬开树叶树枝,爬出战壕一看,日本人早已清理了战场,自已的队伍早已不知去向,前面又是敌占区,无奈他只有沿来路返回。公路沿线住户人家早已弃家而逃一片荒凉,父亲是忍饥捱饿,一路乞讨。渴了,喝一口路边的沟水;饿了,采一些野草、野果。
一个多月后,到重庆悦来场时父亲也是皮包骨头,奄奄一息了。他看着一个月前队伍结集的地方已是一片空坝,谢连长的牺牲、战友们的生死不明,此时的父亲才嚎淘大哭起来。老乡们知道父亲是从战场上被打散而回的英雄,有的给衣服、有的给饭吃、有的收留他住下,就这样父亲才慢慢恢复了元气。
悦来场是老江北县一座热闹的水码头,父亲站在码头边看着往返于合川、武胜、岳池、广安的船只,看着忙忙碌碌码头上的搬运工,此时此刻他太想家,想母亲了。于是,他哀求船老板把他带到广安,船老板知道他只有15岁又是打过小鬼子的,爽快地答应了父亲的要求。到了广安后,父亲又历尽千辛万苦,翻山越岭,沿路乞讨回到了盐亭老家。结束了三年多的军旅生涯,那一天是公元1942年8月20日。
十五岁的孩童,本该在父母的怀抱中撒娇、做着天真烂熳的少年梦。而父亲此时已担当起保卫国的职责,已是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兵了。尽管如此,父亲总认为自己是壮志未酬,总认为自已是一个“逃兵”。所以,他从不愿向任何人谈起他那一段坎坷的经历。应该说,这不是父亲的错。在那样一个战火纷纷的年月,在一寸山河一寸血,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感召下,谁也无法保证自已的一腔热血不马革裹尸而还;面对牺牲的战友,凶残的日本人谁也不愿当逃兵。
晚年的父亲,常常想起几十年前,那些曾经亲切的名字,温暖的地名,“李铁醒”、“瘦排长”“谢连长”、“悦来场”。时时在梦中,被那些曾经恐惧的炮声惊醒。而今,73年过去了。父亲已离我而去了,面对着父亲那一段尘封的历史,我要说,父亲你不是逃兵,你是英雄!